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叁 草绿霜已白(2/5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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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褚奉仪呢?”他的唇翻起了白皮,一说话,便渗出血来。少年舔了舔唇,吞下铁腥的鲜血,“褚奉仪找到了吗?”

阿摩蓝并没有回答,只是摇了摇头。

少年的眼神在一瞬间变得更加灼人。他沉默地迅速掉转马头,扬鞭打马正欲再度向东疾奔时,阿摩蓝一把握住了他的肩。少年未能甩脱,反被阿摩蓝拽得转了回来。他的眉头拢紧了,右手已按上了腰间的佩刀。

“旭王殿下,”阿摩蓝微微停顿一下,仿佛在斟酌辞令,接着指向西面,“旭王殿下正在中军大帐中。”

年轻的清海公疑惑地看着他。这个与方鉴明同为六翼将的男人年纪约有三十出头,南海异族的紫红肤色、深浓眉目,衬得清茶色的瞳仁如同猫眼。即便是仲旭,也只知道他从南海真腊国来,善赌、善驯马、善骑射,至于真名为何、本籍何处、为何流亡东陆,一概不明,亦不多问。帝修年间,阿摩蓝投入王师服役,默默无闻地过了七八年,前年才受旭王拔擢,成为近卫长,至今一口官话已说得十分漂亮。

阿摩蓝抬眼左右扫视片刻,方鉴明身边跟随着的亲卫军士终于稍稍后退。阿摩蓝策马贴近少年身边,将手心朝上摊开。少年的呼吸骤然停顿,唇角伤痕绷直,那张原本因愤怒与嗜杀而令人不敢逼视的面孔,蓦然失去一切表情——像是一张被血与火染得脏污的面具,非人间的俊美,冷硬而毫无生气。

阿摩蓝的手心里,躺着一个骨牌大小的精巧柏木人偶。人偶已劈裂两爿,胸口蝇头小楷写着数行文字,裂面的新鲜黄白木纹间渗透赭色,髹过清漆的小手小脚上满是半干的暗红指印子,腻腻地黏人,像是新近在血泊里浸泡过。鉴明认得那东西——出战时,不少军士怀中都揣有这样一个人偶,民间称作“柏奚”,用以抵挡灾厄厌咒。若主人不幸急病重伤,便将人偶劈开烧化,让柏奚替主人承受灾厄,是个护身的玩意。紫簪偶然见了,即亲手为没有家室的将领们做了十数枚柏奚人偶,书写了各人的名姓生辰,鉴明与阿摩蓝亦各有一枚,出战时藏在甲胄的护心镜后。

而阿摩蓝手中的这一个,他们都认得,那是仲旭的。

“一个时辰前,殿下中了流矢,这东西被箭镞穿透,碎了。为防军心涣散,殿下忍痛斩下箭杆,只将镞头留在胸前,直到大局已定,才肯让我将他送回大帐内。医官说——”

阿摩蓝猛然截住了话头,仿佛有些话,说出来便要成真。他默默地将人偶残片放进鉴明手里,回头轻声打了个呼哨,旗手便打着仲旭的黑地金蟠龙纹帅旗跟了过来,随阿摩蓝向横尸遍野的平原深处走去。收容俘虏、打扫战场、整顿编队,他尚有许多事情要做。

肩上的甲胄,忽然沉重得不可承受。黑衣银甲的少年摊开手,俯首看着手心上那些血糊糊的小木片,才昂起头来,大力朝马腹踢了一脚。乌骓长声嘶鸣,继而放蹄向西面中军大帐驰去。

守卫军士来不及拦阻,骏马已跃过营外搭设的鹿角障碍,马上的人拔刀出鞘,接连震飞了帐前近卫的数柄金刀,连人带马几乎冲进营帐中,才猛力收缰勒马。乌骓怒鸣,人立扬蹄,近卫军士刚要张弓齐射,马上的人已轻身跃了下来,暴风似的卷进大帐中去。终于有眼尖的认了出来,连忙高喊:“且慢!那是副帅!”

右手佩刀已经抛于帐外,左手心里牢牢握着的木片却还在,攥出了汗,满手泥粉与血迹,扎了木刺的地方,凝着一点艳异的红。

空无一人的外帐里生着火,冻木了的手脚仿如浸入温暖的水中,痒酥酥地发痛。少年伫立原地,眼睛也不瞬一下,盯着地上一串铜钱大的滴溅血迹绕过帐幕,向内帐去了。内帐里点着灯火,将几条忙乱人影投射于帐幕之上。

医官长鼻尖上悬着豆大的汗珠子,顾不得抹,不住摇头,低声向那躺卧的人影说着什么。

仲旭清冷悦耳的声音扬了起来,虽虚弱,却执拗:“要我说多少遍?给我拿出来。”

医官长急得也拔高了嗓门:“殿下,此时拔不得啊!箭镞正在肺腑之间,若是拔了出来,这出血一时止不住,那可——”

“此时拔不得,难道明日后日,”仲旭嘶哑喘息,话语里有着破碎的气声,“就拔得了?”

医官长无言,只是反复地搓着两手。帐幕内有人探头出来望了一眼,向内帐里说道:“殿下,清海公来了。”

像是刚要开口说话,却被什么呛住了似的,仲旭猛烈地咳嗽起来,每咳过一阵,吸气时都发出长长的嘶声,是空气漏出受伤的肺管。内帐里一片惊惶,几个声音高呼着:“殿下,殿下!”

如此嘈杂的人声中间,鉴明依然听清了帘幕上,那噗噗的两三声轻响,如同几滴急雨落在油布上似的。众人忽然都噤了口。从厚重的帘幕内里,缓慢地,有微细的红丝渗透,沿着经纱纬线伸展出来,逐渐沁开。

鉴明心头凛然一惊,高声喊道:“旭哥!”不及多想,便撩开帷子一步迈进内帐里去。

医官长正用大叠大叠的布巾死死压住仲旭胸口,近五十岁的人了,急得手脚发颤,早已不管什么礼数,口里不住唤着:“殿下,您这是不要命了呀!”

方鉴明后退了一步。

褚仲旭整个人是铁青的颜色,身形仿佛比平日小了一圈,从颈下到脐上全是血,干了湿,湿了又干,色泽发黑的血痂上覆着一层鲜红的新血,是方才喷出来的。他在翕动嘴唇,然而站得稍远的人们已听不见他的话了。

鉴明抢到床前,慌得说不出话来。

仲旭微微地笑了,眼光示意他再近些。鉴明照办了,见仲旭像要说话,便将一耳凑上前去。只听得仲旭艰难近乎无声地道:“你看……就算死,也不能带着那么个玩意啊。”

鉴明大惊,掰开仲旭的右手,果见一枚血淋淋的精铁箭镞,只连一寸多箭杆。

这时候,帐外通传,说是有人从流觞郡给清海公送了信来。听得流觞郡三字,鉴明喉间一紧。名义上,他还是流觞郡的领主,可是如今父亲与族中兄弟皆战死,褚奉仪已下令将方氏灭门,流觞郡沦陷叛军之手,是谁,会自那里送信来呢?

营门外,等候着的快马急递信使连站立亦不稳,周身伤口均已溃坏,散出恶臭。见方鉴明从帐中出来,抖抖索索自怀里摸出封套来,软烂腌臜,想是经过雨淋汗浸。开了封套,里面只薄薄一片纸,从流觞到离澜,东北至西南,走了一月有余。

鉴明吾儿:方氏血脉独存汝身,好自为之。

是过世的老清海公方之翊的笔迹,想是匆忙写就,字行歪斜,依然是端方凛然的家传台阁体。

原以为是丹红纸的封套,辗转传递中褪旧了颜色。见内里的纸笺亦染了一半赭红,与两枚指印,才晓得是血。

他知道父亲是不在了。他是贵胄子弟,自小入宫伴太子读书,逢着庆典入朝,父亲时时来看他,他倒觉得陌生。父亲也不恼,总是水波不兴地笑着,塞给他一两件玩意儿,若他不躲避,还摸摸他的头。他六岁那年秋天开始习射,父亲给了他一枚镶水绿琉璃的金扳指,开弓用的,以防弓弦割伤手指。扳指是成年男子尺寸,母亲拿绿丝线将它缠过了,他戴着恰好。

今日一战,他虽立心要杀了褚奉仪报仇,心底总还存有些侥幸。父亲看来样子温煦,据说年轻时也曾是个武艺出众的人,方氏一族又枝繁叶茂,哪有那样容易都死了呢?可是等这信到了手里,亲见了父亲的血浸透过的白笺,他才算是真的明白过来了。

他们都不在了。即便他亲手斩了褚奉仪的头颅祭在灵前,也没有人会来应答。这话已无人可诉,只有在脑子里静静对自己讲起,说不出的空虚与凄凉。

受伤的士卒已有小半被抬到中军近旁,方便医官们救治,哀哀呼痛的声音此起彼伏,有的像丢了崽的狼,有的像风箱,有的什么都像,只是不像人。他吩咐将那信使送去医治,架着信使的兵士低声嘟囔:“自己人都救不过来。要不是他姥姥的东军冲锋提早了,哪能死这么多人。”

日头还不曾出来,东方熹微,远远望去,像是通平城上依然燃着熊熊的火。眼前平原上,他看见他的人马,每一个都负了伤,驱赶着俘虏去掘坑掩埋他们的同袍。他看见一个叛军的兵士,左臂上缚着绳索,与旁的俘虏连成一链,拖着折断的右臂,用左手掘土。他看见这数万人,经过半日一夜鏖战,个个饥寒交加,还流着血,倒在泥土地上便能睡熟。他看见生前厮杀的敌人,一个的刀锋还穿透在另一个的胸膛内,却被埋在一处,在地下做永远的邻人。他们在家乡或许还有妻儿老小,但,即便他们寻到了这里来,也再找不到他们的亲人。那样多的枯骨,谁能辨认呢。

他并不怜悯。虽然他年纪还轻,却已从军多年,心里深深明白,若败降的是他们,敌人未必能待他们更加慈善。只是初出的太阳将离澜江映成一江血水,数万人迎着那宏大的朝霞眯起眼睛,十里平原皆红,不由得叫人觉得满目哀凉。

然而,若不是因他一念之差,有些人是不必死的。想到这里,他猛醒过来,掉头疾步奔入大帐,手里一面将书信揣进衣襟。经过取暖的火盆时,他将手里的那些柏奚残片倾入火中,火舌一瞬间舔了上来,又低伏下去,吞噬着木片,再看不出人形来。

外头天已半亮,帐内却还像是深夜。仲旭脸色白得骇人,心口的布巾换过几次,勉强算是止了血,恐怕也只是身体里再没有多少血液可流的缘故——若不是因他一念之差,仲旭不会是这样。

见他进来,仲旭双眼张开一线,几不可见地牵了牵嘴角。

鉴明在他床前半跪下来,握住他的指尖,铁石一样冰冷的修长手指,在这昏黑的空间内,隐约勾起幼时不祥的记忆。

像是用尽了周身的气力,仲旭的声音还是轻细得如同耳语:“鉴明,你痛快些了?”

少年副帅震愕地抬起眼,正撞上仲旭望着他的眼。那眼光衰弱昏蒙,却含着笑。

他们同是丧父的孩子,一族中最后的遗孑。从自小相伴的友人,成长为可以性命交托的同袍。这世上,只有他,与他不需言语。

——原来,他都明白。

方鉴明忽然流了一脸眼泪,哽咽道:“旭哥……”

“……就要做主帅的人了,这样难看。”说着,仲旭自顾合上双眼,似是十分困倦。他还活着,只是这极度耗弱的身体,怕也支撑不了两日。

少年终于放声哭了出来。

天大亮时,清海公将医官长等人全数遣出大帐,只点二十名亲卫轮班守在外帐门前,另叫人送了一鼎冷水、半斤磁石与独活、银朱等几味药进去。

过得半日,医官长欲要探视旭王伤势,门口亲卫却将他拦在门外,说是清海公交代,只要里边没人出来,外边即令是王妃亲临亦不许放行,违者立斩,茶水药汤之类也一律不用。

医官长怒极,正喧哗争执间,营帐的门帷哗啦一声掀开,清海公自帐内走了出来。医官长转过身刚要发作,一时竟说不出话来。

眼前这少年,已成了另一个人。

容貌、身姿、衣装,说不出如何不同,然而短短半日间,少年飞扬神采收敛无踪,眼里却有了沉实的决心与气魄。他已长成了一个年轻的男子。

清海公方鉴明派了一小队人马,将医官长与曾在帐内救护旭王的八名医官都送回霜还城中去,另选一名医官长来顶替职位,救治伤兵的三十五名医官则可留下。此令一下,人人皆默不作声。瀚州到离澜,王师此来八万大军费了月余路途,如今即便轻装肥马,往返一趟也需跑上二十五六日,待到新任医官长抵达,旭王怕是早没了。只是既然主帅已不能视事,万事当然遵从副帅命令,众人只得暗暗狐疑罢了。

方鉴明令阿摩蓝主持善后,阿摩蓝静静点头,转身临走时,不禁再回首多看一眼。年轻的清海公正撩起门帷,迈步走入大帐。他站立过的半干的泥地上有血,积成小小的一汪。

前往瀚州迎送医官长的人马一路快马加鞭,跑死了四十余匹骏马,十九日后,竟已将新任医官长送到了通平。王妃紫簪亲制的新柏奚人偶不能送入帐去,只得交阿摩蓝暂存。

这十九日,旭王的营帐内日夜燃着灯火,起初尚有水滴与器皿相击声,到了末了的三两日,却像是里边一个活人也没有,若不是守卫的军士偶尔听见一两声高烧呓语,怕是真要以为旭王殿下与清海公都已不在人世了。几名性急的五千骑要闯入营帐探视,阿摩蓝拔刀拦了下来。

新来的医官长到了军中,打听了状况,颇有些坐立不安,便决定先往诊治伤兵。刚要替刀伤破溃的军士重开一帖外敷方子,忽然听得外边喧闹起来。几名年轻步卒闯进营帐,不由分说将他拽了出去,直拖到大帐前。

原来是帐内有了动静。兵士们丢下磨刀石与饭碗,飞奔着聚集到大帐门前,乌压压几千号人,皆屏住气息,凝神静听。离澜江的水声隐约自三四里外传来。

帐内,甲胄一处处扣合的铿锵声历历可闻,佩刀铮然出鞘,想来主人只是检视了一回,又还入鞘内。继而,那个脚步从内帐里出来,向外帐的门帷处过来了。是一个年轻男子的步履,虽然稍显虚弱,却还轻盈稳重——只是一个。清海公在帐内不眠不食十九天,体力不济,也是不足为怪的。至于旭王,谁都知道,那多半是没了。

医官长原本强捺下的那些畏怯,一瞬间全都翻腾上来。早先听闻清海公将前任医官长遣回瀚州,不准他人入视,他心中便有了根底——此来宛州,凶多吉少。只是妻儿皆在霜还城中,不由他不随这些军汉动身。旭王若当真死了,清海公便是王师中头一号人物,日后定了天下,往注辇迎回昶王,自家做个监国将军、影子皇帝,那是水到渠成的事。旭王天潢贵胄,尸身自是非经医官长的眼验过不可。他若想保住项上人头,只得虚与委蛇。可是,看这阵仗,倘若他说一句昧着良心的话,怕是也不能活着出了这个军营。他倾听着那渐渐接近的脚步,心尖子直打战。

哗啦一声,大帐的门帷被撩了起来。医官长打了个寒战,周身的寒毛像是被人拽了起来,皮子都绷紧了。

四下里爆发出一阵叫喊,响亮得像是要将人猛然抛进天空中去。置身于万人中央,医官长已然分辨不出那声浪是愤怒、失望还是欢喜,他只是木然看着眼前步出大帐的年轻人。

年轻人面色苍白到不似人类的地步,如阴晦天气里日光投下一抹影,风吹即散的样子。纵使撩起门帷的那只手尚在颤抖,一对眉依然狷傲地扬着,清锐逼人。

他开口说话。

“你是医官?”曾是刀锋般明亮清晰的声音,因多日未曾言语,已然沙哑。

医官长听见了自己上下牙间敲出的颤抖声音。他本该舒一口气的,可是,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,他悬壶三十年来从未见过。重伤如此,十九日后,怎能下地行走?

旭王一手仍拢着门帷,一面眯起双眼,盯死了他,一字字说道:“你进去看看。”说着,向帐内侧了侧头,冷厉的眼却始终没有离开医官长的脸。

医官长慌慌应了“遵命”,便一猫腰向帐内走去,一面听见阿摩蓝上来向旭王禀报,查实当日通平城上烽火起后,僭王褚奉仪原来未曾亲返救援,只向东行了数里,便令人执掌帅旗,假充主帅折返城中,自己则领了数十亲随,直向北去。急行数里到了水边,寻到船只逆流而下,逃至白水城上岸,现已遁回天启。

医官长回头看去,阿摩蓝正将一枚小小木制人偶呈给旭王。旭王接过那玩意儿,端详良久,默默地解下胸甲,收入怀中。

清海公方鉴明独力看护旭王,不眠不休达十九日之久,终于精力不继,身染恶疾,不可搬动,在通平城内卧床三月,又回瀚州休养,直到次年元月才重返阵前。

命运手持天平,在一端盛放着人类的灵魂。至于它的大手在另一端的秤盘上放下了怎样的砝码;或那枚最最致命的砝码会何时落入秤盘,从而宣判死亡的降临,这些,都是盲眼的人类所不能知道的。所谓灭顶之灾,在墟与荒的巨灵掌中,或许只是指间无心漏下的万千流沙之一。

一年后,麟泰三十四年二月的红药原合战前夕,打霜还传来消息,褚奉仪的秘党死士潜入城中,在水源内下了慢毒,死难者近万,紫簪与腹中的胎儿亦未能幸免。死讯传来时,他在褚仲旭身边,看见仲旭张开口,却说不出什么,只是把手掌静静覆盖着胸甲,仿佛还能触到曾经抚过这冰冷金属的另一双素手。胸甲下面,藏着细小的柏奚人偶。仲旭仰头看着铅云滚滚的天空,那是反扑的猛兽的目光。

“你以为,这就算胜了我了?”

红药原的鹅毛大雪中,鉴明仿佛听见仲旭的声音,但他疑心,那只是他自己一时的臆想。

红药原合战中叛逆全灭,仲旭率十二万王师重回天启。自他十七岁脱出帝都以来,已过去了整整八年时光。

踹开经年锁闭的紫宸殿门,尘灰呛人。旧年余下的陈腻残香,如一缕不肯散去的幽魂般,被夏夜长风撕碎抛散。在昏暗的大殿深处,帝座上累累的珠玉金翠隐约闪烁微光。仲旭走上前去,步伐极慢,像是那帝座与他之间隔了一条虚空的河,要涉水而过,生怕哪一步踏得不实。在这条路上,多少人为了拦阻他而死,多少人为了卫护他而死,又有多少人,手无寸铁,扶老携幼,却被阵风一般的乱军——叛军,或是平叛军——扫去了性命。足音空空回响。二十五年人生,前十七年是水波上神光离合的浮华倒影,后八年却是狰狞杂错的刀痕,一刀一刀地,将他那一颗人心尽数斩碎。重返紫宸殿时,眼角已刻上纹路,二十五岁的鬓角,也居然霜华斑驳。

仲旭伸出手,从帝座上拭起一指尘埃,端详良久。接着转身,整拂衣袂坐下。帝座上腾起烟尘。

人群像潮水般拜伏下去,从大殿上,到重重丹墀,再延伸至禁城的每一角落,山呼万岁的宏大之声震荡着帝都的夜空。从这一天起,旭王褚仲旭正式登位,称帝旭,改元天享,紫簪进为皇后。帝座旁,那个属于皇后的侧位上,裹在凤纹袆衣里的只是一面灵位,各色金玉锦绣团团围簇。

方鉴明立于群臣前列,仰视着年轻的皇帝。

年轻皇帝在鼎沸声浪的冲刷下,忽然从四肢百骸中生出一股深深的倦意。他望着那些曾经并肩作战的最亲密的人们,一言不发。掌管灯烛的宫人们此时终于挤过人丛,一盏一盏地将灯火全部燃亮。华丽高广的宫室就像一颗通体透亮的明珠,镶嵌于禁城正中,帝都之巅。谁也不知道,在此之前,帝座上的新帝,曾在黑暗中无声地哭泣过。

注辇人很快送来一名公主,一路掩去面容身姿,到得御前,揭去十八重皂纱,殿上惊声四起。那公主身着金红孔雀蓝衣裙,脖颈间垂着注辇王室的龙尾神鲛人纹章坠子,眉目神气分明是紫簪再生。那便是缇兰,紫簪的侄女。帝旭初见缇兰,一时竟说不出话来,然而也不十分宠爱,待她犹比旁的嫔妃更薄些,后位亦一直为紫簪保留。与缇兰同路自注辇返回的,是时年二十一岁的昶王,褚季昶。

而方鉴明嘴角的刀痕,自麟泰二十七年起便再没有消退,令那张脸始终似笑非笑。当年言笑晏晏如三春丽日的飞扬少年,如今即便换回王公华服,面孔上却始终消退不了肃静警醒的神色——

“一望而知是杀过人的。”那是缇兰说的。帝旭听了只是笑笑。他自己又何尝不是。

那之后,史称的“自断六翼”便开始了。

徵朝的青年贵族已经所余无几。在长达八年的乱世流离中,死的死,散的散,即便是天享二年新春,帝旭降旨命天下寻访皇亲贵胄,招来的也大多是冒充的赝品。

寻访皇亲的旨意下达后不久,一对青年男女出现在千里之外的百雁郡官衙,自称*陵帝姬褚琳琅与驸马都尉张英年。当年在封地夏宫被乱军卷走之时,*陵帝姬年仅十三,驸马都尉二十岁。八年后,宫内已找不到曾贴身服侍过他们的宫人,想这八年中,帝姬形貌成长,又饱受颠沛风霜之苦,必然不复当年姿容;而驸马都尉张英年的家人在南渡避难途中遭遇匪盗,尽数罹难。似与不似之间,谁也不敢断言,只得由帝旭亲自定夺。

帝旭与昶王在金城宫召见了他们。那一对人影自甬道缓步向正殿行来,因身份尚未定夺,为免僭越,只穿着普通衣饰,步态却风仪高雅。时序正是暮春初夏,气候暄和,风过檐下,吹得风马铮铮而响,恍然似又看见当时年幼的帝子初降张家,归宁回宫,身着已婚皇家女子的九重纱缎,自挽一篮剪枝玉版牡丹,环佩珊珊地向他们走来。那时候,多少人事更迭,倥偬难险,都还不曾将他们分隔天涯,在那孩子似的凝白脸颊上,也还没有今日的道道霜痕。

昶王腾地站了起来,唤她的乳名“牡丹姊姊”,只一声,便泪流满面,像个孩子似的扑了过去。

褚琳琅且笑且泣,道:“小七儿,你已是个大人了。”

帝旭远远在殿上笑说:“牡丹,那年赌棋时候还欠下你一支簪子,这么多年,利滚利已是不得了,一次还清了你罢。”

迎回*陵帝姬褚琳琅的消息,次日便张告天下。先帝的五名公主,至此只存活了褚琳琅一个。是以帝旭对她极为宠溺,赐禁城内凤梧宫居住,食禄百八十万石,仆役五百,另赏种种珍奇宝玩,不计其数。

那时候,帝旭已渐渐不理国事。起先还每日早朝意思意思,后来干脆连朝也不上了。然则也没有什么特别宠爱的妃子或倾心的玩物,文官们欲要劝谏,亦无物可废。只是握有重兵的武官相继死去,天享二年,六翼将中即有三人相继因马惊、难产、获罪而死。

天享三年正月初七日,清海公方鉴明清晨觐见帝旭,值夜宦官代为通报时,帝旭正在缇兰淑容所居的愈安宫。

“什么事情,都等朕起来再说,管他是要——你方才说,是谁在外面?”

“回陛下,清海公请奏陛下,准他昨日奏折。”值夜宦官压低了尖锐的嗓音,伏得更低了。

愈安宫内外,静了片刻。

“宣他进来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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