神隐（1/2）

大三一开学，所有设计类的实战课全面上线。有了暑假跟着许湛实习过的基础，夏曦在听课时，已经能一看到平面图，就在脑中一秒呈现立体效果。教授讲的每一句话，都像有一台高速建模的电脑，在她眼前不断补充出那些隐藏的设计细节。

“跟随场所特性，让你的设计就仿佛生长于这片土地，提纯周边环境的固有语言，完成元素衔接与过度，挖掘人流动线，强调出入口的区域，合理安排功能区，去服务于场地可能出现的一切人类活动，注意营造竖向空间……”

教室里的同学们听得懵懵懂懂，低声交头接耳，对着教授给出的实战练习，抓着脑袋，把熟背于心的相似方案，往图纸上套用。

“你这是在干什么，为什么这里只放了个广场？”一个男生正在讲解自己的方案时，被教授残忍打断。

男生支支吾吾，“我觉得，这副图，周边都是建筑嘛，比重太大，它不能再复杂了，得留白，所以安排个广场……平衡画面效果。”

“留白？你是在做园林设计，不是在学美术，给你图，是给你一个场地，不是让你补充图画！”

他激光笔一指，“看看这些建筑，某小学、酒吧街、医院、大型商场，这场地是什么？城市中心绿地！不去针对性地做出屏障，用小范围休闲区域，服务好周边人群的使用，安排个大广场？不怕它白天搞甩卖、晚上扭秧歌吵到啊，改图去！”

全班憋住笑，男生怏怏走下讲台，换了个女生上台，神采奕奕地开始讲自己的方案。

“等一下等一下，这绿篱迷宫，设计了干嘛用的呀？还有这个，中式古典的亭台楼阁，搭配罗马柱廊和喷泉迷宫……嗯。”

“不漂亮吗，不都是历史上很经典的造园手法嘛……而且实现了你说的小范围……”

教授咽下口唾沫，“做菜呀，一大桌子满汉全席？”指一指图纸周边的环境，“肿瘤医院的景观设计，你倒好，气氛弄得挺欢腾，还组织组织中西方园林来开会？哦，学了园林史，会背几个元素，就炒一桌菜？下去吧，自己吃！”

全班苦恼摇头。大妮子趁机一拐夏曦，“老高这嘴，够损的……”

“他不这样说，怕是就得发飙了……要稳住形象！”夏曦笑看着高教授在不断嘬腮忍耐的模样，这位顶尖的行业人才、国家住建部的专家，面对自己初出茅庐的年轻学生，也真是脑壳大。

“你搞个八卦阵，在这里做什么？”他望着另一男生的图纸，开始抖腿。

“反正，不是做菜。”男生调皮答：“我这个场地，是市政文化广场，教授您看，风水，就是我们国家的传统文化，易经，是文化的瑰宝，很能体现这个主题……”

“整个广场就几堵景墙，一个八卦图案的铺砖？”

“不，景墙上还有风水理念的展示，八卦广场藏有音乐喷泉……”

高教授缓缓推理，“白天，让人顶着大太阳看图算命？晚上，再跟着喷泉八仙过海？”教室里一阵爆笑，男生愣在当场。

“谁告诉你，风水就是文化瑰宝？”教授严肃教育，“易经，是唯物主义哲学，风水，是古代的地理学，我都懒得问你，你那套风水理念是什么了！建筑、城规、园林专业为什么只招理科生，理工科，科学严谨地剖析问题，连自己什么出身都忘了！给我搞这一套封建迷信，市政文化广场啊，你要给老百姓引导的就是这种文化？”

男生被喷得哑口无言，抓走黑板上的图纸，气愤地走下讲台。

见他一脸不服气，高教授起身道：“学了两年多了，还没搞懂这个专业该做什么，你们的未来肩负着每一方国土，随心所欲地画几笔，就是在建设祖国了？”

“国庆期间，都给我回去好好想，收假之后，交出全套设计图纸，我倒要看看，哪些人在随意玷污自己的使命！”他踩着铃声走出教室。

班级里无奈叹气，天天被提点着——要科学严谨地完成“使命”……但也得领悟得了这“使命”是啥呀！？做设计，谁不是先靠模仿和借鉴？那外人还以为，学这种专业只需要靠艺术灵感呢！

被喷得脑子里一片空白，想到七天后要交全套图纸，终于换成了他们脑壳大。

放假前一晚，整层宿舍楼都在绞尽脑汁地画方案。这一年的国庆小长假，刚好和中秋节“巧遇”，那些要赶回家和父母团圆的，要出去和男朋友甜蜜的，要组团去旅游的，不得不熬夜战斗。

做出设计，画出彩色总平面图、竖向标高图、种植设计图、施工放线图，四张a3图纸，还得配上3-4幅重点区域的手绘效果图，再写一份设计说明，大工程……

“听说，咱们专业考研时，这一堆活儿，要在6个小时内干完！”舍友痛苦地埋头打草稿，对着自己的场地，画了又擦，擦了又画，折腾了四十多分钟，终于弄出个铅笔稿的总平面图，冲身后的人竖起画板，“瞧，我这还行不？”

“你的题目是居住区景观设计啊，真是命好。”身后人羡慕道。

“命好个啥，有架空层，竖向图复杂得要命，方案嘛，参考了我家和我家隔壁的小区，凑了凑！”她探身去瞧对方的画板，“你的题目是什么？”

“河滨带状小绿地，我准备一条木栈道串起两端，端头各放一个小广场，再弄一大片中央大草坪，搭配上闭合园路，供人慢跑用。”

“哟嚯，这就摆满了嘛！”

“对呀，主要是这个方案，效果图只用画三张，能省出时间去和老公约会！”

“聪明！”

听着她们聊天，夏曦忧伤看向自己的题目——废旧采石场改造“景观公园”。大妮子抱着画板探过头来，“这么倒霉，这种刁钻的场地？”

“抽题的手气忒好……”夏曦笑，暂时也想不出设计思路，收好画板，把笔记本电脑弄上床，妮子瞧得好奇，“你今晚不画图？”

“我孤家寡人一个，国庆七天慢慢画呗，洗漱完先看会儿动漫，找点灵感？”

“谁让你不谈恋爱，有人追你还不答应。”妮子猛然大悟，“喔哦！是不是心里有喜欢的人啊，想着人家呢！”

“她肯定有！”

“就是藏着，不告诉我们！”大家七嘴八舌。夏曦不好意思地挨个给她们一掌，端着盆去洗漱间，一路望过去，各个寝室都在画方案，闲聊起双节要去哪里团圆……看来，今夜的走廊又会人满为患。

洗漱回来，她独自爬上床戴起耳机看《千与千寻》。宫崎骏这老爷子，真严谨，花卉也就算了，连野草都画得原模原样，让她一眼就能瞧出种类。更神奇的是，画面中的植物，哪些喜阳、哪些喜阴，会自然生长在什么地方，都呈现得丝毫不差。

夏曦佩服地盯着每一帧画面，被那一座神秘幽静的日式庭院深深吸引。雨后，月光下，汤屋脚下的湿地变成一片大海，一列电车，亮着灯光缓缓驶过水面。

是这画面太美，还是此时的配乐太棒，夏曦竟然回忆起那一片月光下的泽海。千寻为救白龙，拿着唯一的旧车票，去站台等那一列水上的电车，同行的旅客，各个都看不清脸……这场景，真像她那个梦境——孤身一人，乘坐列车，和一群不知是谁的旅客一同驶向星空，终点站，是黑夜里轮回不止的罗马柱长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