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六章（1/1）
这里没人说得清归凌河的源头在哪里，人人都说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，究竟有多远也还是说不清。归凌河算是大耘和乌名国之间的一条界河。因其河道情况复杂，许多地方凶险难行，说是天险也不为过。
乌名国是个小国，国力不强，以前经常被邻国欺辱，但后来其国中出了一位大将董令，受到当时乌国新帝恒帝的重用。据说此人文武双全有勇有谋，只用一年时间，不但平定了外患，还与邻国签订了互不侵犯条约，这其中大耘虽没有与乌名发生过战事争端，但也没什么来往，属于虽无深交倒也相安无事的状态。
虽说乌名微不足道，又有归凌河的天险，但当初柯启并没掉以轻心。其实早在很多年前，为了避免战乱和保险起见，□□皇帝就曾命人在此水道一些要害处打了暗桩，在这样诸多有利条件下，汇县守军可谓毫无压力，原本每天沿岸一次的巡逻，渐渐变成两天一次，三天一次，到现在十天半月的能有一次已经不错了。
然而汇县守军首领张有岁这几天却不敢怠慢，整天派人沿河查看动静，就像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似的。但其实什么也没有发生，更没有什么异常现象，一切和平时没有两样。
按说以往张有岁是不这么紧张的，这几天也不知怎么了，总觉得放心不下。今天这种紧张达到了顶点，凭着多年敏锐的嗅觉他感到今夜的气氛有点不同寻常，可究竟哪里不对，他也说不清楚。
这几年他为柯宣办的事虽说一直顺利，但也无时无刻不是提心吊胆。特别是如今前方正在打仗急需粮草，而柯宣却丝毫听不进劝告，执意要把那批粮食现在运过河去。
但话说回来，既然这些问题他都能看到想到，柯宣自然是比他更清楚的。太子一定要这样做，肯定是有原因的，或者迫不得已，或者成竹在胸。
好在多年前柯宣已把这里的守军都换成了自己人，他们做这件事已相当有经验，而且几年来柯宣曾数次跟着粮船一起过河亲自督运，有一年甚至只带几个随身护卫，驾小舟，多次往返于乌名与大耘之间，也从未出过差错，虽然他并不知道柯宣过去干什么。
其实五天前柯宣刚刚从他这里离开，张有岁清楚记得柯宣临走时那种暗沉中似燃着一团鬼火一样的眼神：“这是最后一次，这次之后一切都将改变，你把船只准备好。”
当时张有岁听了这话不禁松了一口气，但紧接着心却狂跳起来。他忽然意识到了这次的不同寻常。
今夜原本有些闷热，此时忽有一股凉风袭来，这让浑身燥热的张有岁舒服了一点，可紧张的情绪并没因此缓解，粮船没离开之前，他从来不敢懈怠，更何况现在运粮的车马还没有过来。
“什么时辰了？”张有岁轻声问身边的侍卫。
“已经打过四更鼓了，”侍卫答，“粮车应该快到了。”
不是应该快到了，而是按约定好的时间现在本应已经到了才对，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，他们必须在黎明前把粮食运走。
张有岁向远处望了望，吩咐道：“派两个人前去探探。”
侍卫向身后挥了挥手，有两人迅速没入夜色中。这时张有岁身后有人悄声道：“大人，似乎有些不对头啊……”
“嘘——”张有岁示意那人噤声，望着月色下波光粼粼的河面沉默了半晌，才道，“太子不会出错的，老五老六办事也牢靠得很，又不是第一次了。麦庄主，耐心等着吧。”
隐在暗影中的人正是合梁庄庄主麦老七。原来麦老七自小生活在归凌河边，水性极熟，几岁开始就能自己下河潜水摸鱼捞虾，十几岁后家乡周围百里水域内没有他没去到的地方。长大后凭着一身熟练泳技胆子更大了，恰好同乡也有一群好水又无所事事的，大家便约在一起，驾船往更深更远的地方去，名为捕鱼，其实就是为了探险玩乐。
也正因如此，当初陶昌接到柯宣指令时才会想起这位妻子的娘家亲戚，这也是柯宣至今还留着麦老七的原因。
几个人这里正担心着，刚派出去的两个人却回来了，其中一人道：“大人，来了。”
张有岁已经听到了远远传来的车马声，忙向那边疾步迎了过去。顶头看见戚老五和薛老六走过来了，张有岁省去寒暄，直问道：“怎么现在才来？粮食没事吧？”
“没事。遇到了点小麻烦。船准备好了吧？”戚老五向河边看了看，顺手擦了把汗，“还是你这河边凉快，这风吹的倒舒坦。”
张有岁向他们身后望去，只见一队粮车正一辆辆停靠在岸边。张有岁放下心中大石，向后一摆手，立即有人走上来将手里的灯笼对着河岸高高举起，左右摇晃了一下紧接着又打了声长长的唿哨。
不一会儿，就见原本一片漆黑的河岸边有灯火次第亮了起来，灯笼被挑在一只只渡船的船首，不算明亮，但足以看清附近；渡船也并不大，密麻麻的铺在河面上，也不知有多少只。
“这次用不了这么些船，太子吩咐先运这些，事成之后才运另一半。”薛老六看了看河面，心里却明白这次就剩这么多粮了。他不欲多作解释，顺手扛起一只麻袋，“时间紧迫，赶紧装船。”
怪不得刚才扫了一眼就觉得这次来的粮车好像不多——张有岁虽然心中疑惑柯宣为何临时改变计划，但这时也不便多问，一声令下，身后的人便全都迅速地行动起来，开始秩序井然地往船上搬运粮食。
“麦庄主，让他们扛就行了，叫你的人都过来，一会儿水里全靠你们了，现在还是留着点精力为好。”张有岁拦住也要加入搬运队伍的麦老七。
麦老七停下脚步，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。张有岁道：“麦庄主有心事？因何叹气？
”麦老七摇头，思虑半晌还是忍不住悄声道：“张大人，殿下这样做，会是什么原因？按以往规矩，这点粮食运过去恐怕不够吧……”
他当然知道这次粮食损失不少，很多粮草都在合梁庄付之一炬了，可他一直认为柯宣除了鬼林那里应该还另有粮食，手上不会只是他一个合梁庄。他忘了柯宣不是神，现今形势下，柯宣一时之间去哪补齐那么多粮食。
“麦庄主不要瞎想，或许这最后一次殿下觉得更须加倍小心，如果像以往一样一次弄过去，说不定对咱们不利；再说你也知道殿下办事素来谨慎，既运这么多就肯定是有道理的，你我不用……”
话未说完，一阵急风吹了过来，后面两辆粮车上挂着的灯笼被吹灭了。
“蔫巴，你怎么挂个灯笼都挂不稳？”戚老五喝道：“还愣着干嘛，还不快去把灯笼点上！”
叫蔫巴的那人正扛起一袋粮食往前走，闻言只得把麻袋放下来，把熄灭的灯重新点上。众人稍停之后又接着忙碌起来。
等车上的粮食全部搬运到了渡船上，薛老六和戚老五便跳上一只船头，一边招呼麦老七赶紧上船。麦老七向他带的那帮人一招手，这些人便都敏捷地纷纷跃上那些船头，各自在自己的位置上站好。
麦老七走上第一只渡船，站在船上向张有岁拱手告别，渡船在张有岁“一路顺风”的祝福声中，在蒙蒙亮起的天色里，破浪前进。
归凌河在汇县这一段最初还算平缓，但越往下走越是凶险，出了汇县境内不远，河道开始变得弯弯曲曲，每个转弯处的漩涡更是深不可测，没有经验丰富胆大熟练的柁工篙师，是不可能在这样的激流里行船的，只要一个疏忽，船毁人亡只是眨眼间的事。
好在从前这些险要处所埋下的暗桩早已被柯宣派人清理干净了，麦老七及其手下都是极通水性之人，这也不是他们在这条河上第一次运粮了，他们对这条河以及这段水道已经相当熟悉，知道怎么避开凶险处，当然这也是他们曾经付出血的代价换来的。
麦老七稳稳站在船首，只觉自己的心绪也像这滔滔河水一样起伏不定。他来之前柯宣同样也对他说，这是最后一次，这次他完成任务，必会放了他一家老小，让他安度余生。
可现在看来这大概不会是最后一次吧？麦老七暗自琢磨，和往次比，这次真的太少了。
但无论如何，他知道这次不能出错。
“叫大家注意，前面就是虎吼滩了，都打起精神来！”麦老七站在船首挺了挺腰板，三两下除去外衫，露出里面贴身穿着的鱼皮水靠，“等到了大雁渡，大家便可以吃喝玩乐了。”
这时天已放亮，远远的已可见前面水流变得非常湍急，打着旋儿地向前奔涌，两岸怪石林立，河水击石，隐隐有虎啸之声。这时有人灵巧地爬上桅杆，将一块大红绸子绑在了桅杆顶端。红绸像一面旗帜一样迎风展开，后面船只上的人一见，也都开始纷纷脱去外袍，身上竟都是清一色的轻便水靠。
绑绸子的人见一切就绪正要从桅杆上下来，转眼忽然瞥见一只灰色的大鸟从空中向一只粮船俯冲下去，一闪而没。因速度太快，在微微的晨曦里，他根本没看清那是一个人还是一只飞鸟。
怎么可能是人呢？这人自嘲地摇了摇头。那只鸟似乎是从后面那只粮船上飞过来的，每只粮船之间拉开的距离那么远，什么人能在这样快速行进的两船之间轻松跳跃，形同鬼魅？他揉揉眼睛，却再没发现什么异常。
“一夜没睡，看花了眼了。”这人暗自嘀咕着，顺着桅杆溜了下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