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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二章(1/4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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军部大院附近有个小饭馆,饭馆的营业面积不大,只能摆放七八张桌子。每到星期天,这里就成了军人的天下,军部各直属单位的士兵把这里挤得满满的,来得稍晚一些就没有座位了。当然,来这里改善生活的军人,几乎都是从城市入伍的士兵,从农村入伍的士兵从不上这儿来。

钟跃民、张海洋、吴满囤正在喝酒。他们穿着洗得发白的军装,风纪扣系得很严,一副老兵风范。

尽管已经是老兵了,可钟跃民和张海洋的生活习惯还没什么变化,只要谁兜儿里有了钱,照例是拿出来请客。吴满囤对他们这种恶习颇有微词,但拘于面子却不得不来。3个人在一个班里共同生活了两年多,彼此都太了解了。满囤已经明白了一个道理:好朋友之间要互相宽容,自己习惯的生活方式不能强加给别人。这两位兄弟虽说一身少爷习气,可他们对朋友却很真诚。别的不说,这两年多来,钟跃民和张海洋就没穿过新军装,每到换装时,他俩总是把新发的军装扔给满囤,让他寄回家里给弟弟妹妹们穿。满囤要是不好意思要,他俩就瞪起了眼,大有要翻脸的意思,每次都是满囤含着眼泪默默地收下。他是个口拙的人,心里的感激不知道怎样才能表达出来。连队里有人开玩笑说,全连穿得最破烂的就是他们3个。满囤听到这种议论时总像做了亏心事,心里很不是滋味。

平心而论,满囤实在不愿意和他俩出来吃饭,在他看来,连队的伙食已经很好了,这两位少爷简直是在糟蹋钱,他俩要是真有钱也行,其实他俩的津贴费还不够买烟抽的,唯一的本事就是向家里要。去年钟跃民的父亲被“解放”后,补发了一大笔钱,钟跃民觉得这笔钱是他和父亲省吃俭用攒出来的,当年他每月只有15元生活费,吃了上顿没下顿,如今父亲发了财,这笔钱他理所当然要支取一部分。满囤怎么也闹不明白钟跃民的理论,他认为那是钟跃民父亲的工资,无论如何,钟跃民不该这么理直气壮地花父亲的钱。钟跃民只好这样解释,他本来没打算要来世上走一遭,是他爹妈非要生他,他不来都不行,因此他是出于无奈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,既然来了,那爹妈就得负责把他养到18岁,少一天也不行,不然就是摧残了祖国的花朵。满囤说:“可你现在早过18岁了。”钟跃民振振有词:“问题是我从十五六岁起就受到摧残了,那时我成天吃不饱肚子,好好的一朵花儿还没来得及开呢,就已经谢了,成了残花败柳,我老爹总得给我追几次肥吧,不然他这个爹当得也太轻松了,一个月才15块钱就把儿子养大了,那我要这个爹干吗?”

张海洋一开始还没想起向家里要钱,后来觉得老吃钟跃民的不好意思,于是也给家里写信,以各种名目要钱,结果成了惯例,一到星期天,不出来吃顿饭就像少了点儿什么。

钟跃民注意到一个瘦瘦的战士,穿着崭新的军装,没戴领章、帽徽,独自一人坐在角落的一张桌子前自斟自饮。他注视着那个战士说:“那是个今年的新兵吧?怎么一个人出来喝酒?新兵集训期间批假挺不容易的。”

满囤回答:“他们一到星期天允许10%的人请假,前几天连长派我去新兵连辅导新兵投弹训练,我见过这个新兵。”

张海洋望着门口说:“那几个小子又来了。”

几个穿着半旧军装的士兵走进饭馆,正在东张西望地找座位。

钟跃民问:“他们是哪个单位的?”

张海洋说:“通信营的,你忘了?上次他们在这儿喝醉了闹事,把人家柜台都砸了,这几个小子都是省军区的子弟,从小在这儿土生土长,跋扈惯了。”

那几个通信营的士兵走到屋子角落的那张桌子前,盯着那个独自喝酒的新兵,似乎希望新兵能识趣些主动站起来。

那新兵旁若无人地喝着酒,好像没看见面前这几个老兵。

一个老兵终于忍不住说话了:“喂,新兵蛋子,那边有空位子,你到那边坐。”

新兵像是没听见,他无动于衷地一口一口抿着酒,甚至连头也不抬。

老兵火了:“嗨,说你哪,耳朵里塞驴毛啦?”

张海洋看不过想站起来,却被钟跃民一把按住。

新兵仍然不吭声。

那老兵说:“妈的,如今怎么聋子也来当兵了?”

他抓起新兵放在桌上的挎包一把甩到墙角,用挑衅的目光盯着新兵。

新兵面无表情地抓起酒瓶,给自己杯里斟满酒,端起来一饮而尽,再斟酒,又是一饮而尽,酒瓶终于空了。

钟跃民和张海洋注视着他。

新兵懒洋洋地站起身来,握酒瓶的左手闪电般挥出,酒瓶在空中画了道弧形,砰的一声砸在老兵的头上……酒瓶被砸得粉碎,碎片飞溅出很远,老兵血流满面地栽倒了……

在场的人都惊呆了。

新兵手握露出锋利碴口的瓶颈朝老兵晃了晃,几个老兵被吓得连连后退。

钟跃民拍了几下巴掌叹道:“行,出手够利索的,心理素质也不错,天生的杀手。”

他走过去,拍拍新兵的肩膀:“哥们儿,你是哪儿来的?”

新兵的眼睛一亮:“北京。我听出来了,你也是北京的?”

“我叫钟跃民,北京人,侦察营的,你叫什么?”

“宁伟。”

张海洋走过来对几个老兵说:“快带这哥们儿去医院包扎一下,这事儿就算了吧。”

一个老兵涨红了脸:“算了,人就白打了?还是新兵蛋子打的。不行,这件事没完。”

钟跃民说:“不就是挨了一酒瓶子吗?来,你们给我脑袋来一下,我替他挨了。”

一个老兵颇不服气:“你们不就是侦察营的吗,有什么了不起?想替这新兵蛋子出头儿是怎么的?”

张海洋漫不经心地抓起一个空酒瓶,朝自己天灵盖砸去,瓶子被砸得粉碎,他的脑袋却毫发无损。他向几个老兵递过一个酒瓶:“来,你们也试试。”

几个老兵没人敢接。

钟跃民劝道:“行啦,你们赶快走吧,一会儿值勤哨来了就谁也别走了。”

几个老兵把受伤的同伴扶走。

宁伟感激地说:“大哥,谢谢你们。”

钟跃民拍拍他的肩膀说:“你也快走吧,这件事要是让你们新兵连知道了,你恐怕要背个记过处分,要有这个心理准备。”

宁伟满不在乎地说:“没事,我已经背了一个警告处分了,一个是抱着,两个是挑着。”

钟跃民说:“我们是侦察营一连的,以后有空来找我们玩儿。”

“谢谢大哥,我会去找你们的。”

周晓白正在内科值班室作值班记录,内科的张教导员推门进来。

周晓白站起来:“张教导员,您有事吗?”

“小周呀,没什么大事,你坐嘛,随便聊聊。”

“教导员,您平时好像没有聊天的习惯,给人作思想工作之前,都说随便聊聊,先扯上几句家长里短才转入正题。您这套工作方法,咱们科里的人都知道,我看您就把开场白免了吧,要说什么,直奔主题就行了。”

张教导员有些尴尬:“小周啊,你的嘴可真够厉害的,脑子也转得很快。好吧,听你的,咱们就直来直去。我事先声明,今天要谈的问题,是政治处陈主任交代的,具体情况我也没作调查。”

“好,请进入主题吧,我洗耳恭听。”

“据有人反映,你最近和一个叫袁军的伤员关系比较密切,有这事吗?”

“有,我每天都去看他,我们入伍之前就是朋友,这有什么不对吗?”

张教导员说:“小周啊,你入伍后表现还是不错的,你是领导干部的子女,要处处以身作则啊。”

周晓白问:“这是什么意思?这和领导干部的子女有什么关系?”

“你已经是老兵,应该知道战士在服役期间不允许谈恋爱的规定吧?”

“您认为我在和袁军谈恋爱?那我就向您解释一下,我们之间没有恋爱关系,我们只是一般的朋友。”

张教导员委婉地说:“恐怕没有这么简单吧?有人反映你每天都去外科照顾袁军,而且取代了特护,这好像已经超越了一般同志的关系。小周,你可要注意影响啊。”

周晓白刚要说话,又克制住自己,索性不作解释了。她坐下继续写值班记录,不再理睬张教导员了。

张教导员严肃起来:“周晓白同志,我是代表组织和你谈话,请你端正态度,配合组织把事情谈清楚。”

周晓白终于忍不住了:“张教导员,我已经向你解释过了,我想我用不着再继续解释了,如果组织不相信,非要我承认才算是配合组织,才算是端正了态度,那好,我就来个假戏真做,真和袁军去谈恋爱,这你满意了吧?”

张教导员发火了:“你这是什么态度?你要为自己的前途想一想,这样下去后果是很严重的……”

周晓白狠狠一摔门,扬长而去,张教导员被气得直哆嗦。

去年年底入伍的新兵已经进行了3个月的集训,该进行分配了。侦察营大批老兵也在去年年底复员了,一连也走了几个班长,钟跃民、张海洋、吴满囤都当上了班长,钟跃民任五班班长,张海洋任四班班长,吴满囤为一班班长。

当指导员董明宣布完任命时,钟跃民和张海洋马上嬉皮笑脸地表示感谢。

钟跃民说:“多谢指导员栽培,给我个官儿干干。指导员,您和连长是不是也该转业了?”

董明说:“什么意思?”

“老兵一复员我们就升任了班长,要是指导员和连长再一转业,我们就该升排长了。指导员,求求你了,给我们腾腾地方吧。”

张海洋也说:“真该好好感谢指导员,这样吧,您批我们半个月探亲假,要带点儿什么尽管说话,您千万别客气,我们是真心实意地想贿赂您。”

董明说:“又耍贫嘴是不是?想探家好说,服役满3年再说。钟跃民,我给你带来个新兵,就放在你们五班,宁伟!”

门外有人吼:“到!”

宁伟背着包走进五班。

钟跃民一见他就笑了,他向宁伟伸出手说:“是你呀,欢迎,欢迎。”

宁伟敬礼:“请班长、副班长多帮助。”

董明说:“这是个刺儿头,没出新兵连就背上两个处分,你们要严格管理。”

钟跃民说:“放心吧,指导员,我们五班可是个红色染缸,别说一个宁伟,就是蒋介石来了,也能给他改造了。”

指导员笑了:“钟跃民,你就吹吧。咱们言归正传,下星期就要演习了,你们班可要特别注意,千万不能出事故。”

指导员刚一出门,钟跃民就忙不迭地召开了班务会,他的就职演说是这样开场的:“大家都知道了吧?从今天起我就是五班班长了,班里的一切工作由我负责,有两件事咱们今天必须说清楚:第一,我当班长下面有没有不服气的?谁要是不服气就站出来,和我拳脚上过过招儿,我要是输了这个班长你当,要是你输了就老老实实当战士,别奓刺儿。怎么着,有不服的没有?”

五班的战士谁也没吭声。

“嗯,都不吭声,那就是没有,这个问题就算过去了。第二,以后班里无论发生什么事,要尽量在班里解决,别动不动就越级报到连长、指导员那里,这叫打小报告,我他妈最烦这个,所以把丑话说在前面,要是让我发现了可别怨我翻脸。我就说这么多,有不同意见没有?嗯,没有,那就散会。”

最近钟跃民有些烦躁,他当兵已经3年了,这3年里发生了很多事,父亲虽说还没被安排工作,但毕竟算是被“解放”了,家里的事他没什么可惦记的。唯一使他牵肠挂肚的是秦岭,当兵以后他至少给秦岭写过十几封信,秦岭却从不回信。这个女孩子可真够绝的,钟跃民怎么也想不通,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清醒理智的姑娘,她简直是个谜。如果秦岭仅仅是不回信,钟跃民倒还能沉住气,反正知道她还在白店村,李奎勇每隔半年时间都会给他来封信,顺便也谈谈秦岭的情况。但是最近李奎勇在信中告诉他,秦岭自从回北京探亲以后,就再也没回过村,谁也不知道她的去向,秦岭竟这样不声不响地消失了。钟跃民听到这个消息后,居然头一次失眠了,有好几天时间,他干什么都无精打采,连话都少了,他终于体会到了,这种精神状态叫忧郁。钟跃民不得不承认,他真的很喜欢秦岭,这个女孩子很让他牵肠挂肚。3年了,他不但没忘了秦岭,反而越来越想念她。真是见了鬼,他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起对女人的心态发生了这样大的变化。一个游戏人生的人,应该把这一生的每个时间段都看成是一个单独的游戏,怎能一个游戏就收不了场呢?

袁军坐在轮椅上,由护士小于推着,在花园里走动,罗芸迎面走来,向袁军不冷不热地打招呼:“袁军,你的伤好得挺快呀,祝贺你。”

袁军也不冷不热地说:“谢谢,你很忙吗?”

罗芸对小于说:“小于,你休息一会儿,我来推轮椅,我们在北京就是老熟人了。”

小于说:“好,你们聊吧,我一会儿再来。”

罗芸推起轮椅,在花园里缓缓地走动。

罗芸向四周看看,见没人注意自己,才压低声音对袁军说:“我有好消息告诉你。”

袁军淡淡地回答:“我知道,去军医大上学。”

罗芸奇怪地问:“你也听说了?”

“医院里都传开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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