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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09、诗月灯(番外完)(1/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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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帘微凉,诗月结灯,玉芙蓉边茉莉香。云禾在妆台,卸罢残妆,眼睑下的朱砂痣像颗红玛瑙,荧荧闪烁着珠圆玉润的光芒。

这厢梳洗过,擎着银釭往书案那头过去,灯花一晃,照见纸上密密麻麻的小楷,满载着社稷之安。

方文濡由馥馥墨香中抬眉,笔头朝帐中一指,“你先睡,这里起草了札付,明日典吏抄写了要传到各个县份上,耽误不得。”

“是什么呀?”云禾歪着脸瞧,没瞧清。

“是修缮各县堤口的文书,眼下初夏,再过两个月,少不得就有暴雨。你睡吧,我马上就了事。”

云禾将银釭搁下,拂袖研墨,“我睡不着,陪着你。”

昏昏的烛火晕开整张书案,被窗户扑来的风吹得歪歪斜斜。云禾又到柜子里取了灯罩来,一行研墨,一行为其打扇。恬静的幸福随光在她脸上晕开,淡淡的,如水清澈。

她想,这世上再没有比此刻更圆满了。

直到他的笔尖收止,由怀里摸出一条绢子递来,“一忙就忘了,喏,这是鸳娘塞我手上的。”

云禾接了那张月白绣兰花的帕子凑到鼻翼底下嗅一嗅,顿觉一股茉莉香扑鼻,比她的玫瑰香还浓些。熏得她顷刻没了好心情,冷下脸,“什么‘鸳娘’?你叫得还亲热呢。”

“王鸳娘,成了吧?”

她适才满意,将那张帕子凑到蜡烛上点了,“哼,良人家的小姐,还没婚定就偷摸送男人贴身的东西,哪里有个好女儿家的样子。你和她说什么了?”

不防绢子燃得太快,将她烫了一个激灵。方文濡忙捉了她的手细瞧,俯下脸去伸出舌尖舔一舔,“留神些。”

“你少打马虎眼,到底说什么了?”

方文濡折了公文,吹了一盏灯,拉着她往床上去,“什么都没说,我已经委婉暗示过她了。”

“怎么暗示的?”

“我就说……”方文濡混账模样地一笑,将她搂在怀中,“我说你脾性不好,爱吃醋,喜欢辖制人,意思叫她躲远些。”

与帐中玉簟清凉相反的,则是云禾满腔的愤懑,“有你这么编排我的吗?!再说了,你暗示她管什么用?你就该将帕子扔她脸上去啊,叫她臊了脸皮,往后看她还敢不敢生出什么非分之想?”

方文濡爬起来走去关了窗,撒下月钩上的帐,“你叫我怎么说?大家都没说破的事情,我说破了,岂不是有伤人家的体面?我是个男人没什么,只怕人家姑娘家,传出去,往后怎么议亲事?”

伴着“噗嗤”一声,烛光吹灭,月光倾倒。云禾在半明半昧中狠瞪他一眼,“你替她考虑得还倒蛮周到。”旋即翻过身不理他。

他等了半晌,不见她像往日一样滚到怀里来,适才去扒她的肩,“你生气了?姑奶奶,我是哪句话又没说对?”扒了几下,云禾死活不翻身,他撑起个胳膊肘够着脑袋去瞧,“是个什么道理你倒是说出来,我也好知道改啊。”

云禾三缄其口,抵死不说。他急了,翻到她身上将她罩住,俯下脸去蹭她,“你到底要我怎么样?你直说,我照办。”

叫他蹭得一痒痒,云禾乐出声来,“也没叫你怎么样,我晓得,还有亲戚情分在,人又是姑娘家,不好伤人家的体面。算了吧,只要他们家开口,你也开口回绝就好了。”

“瞧,又好了。”方文濡将整个自己塌下去,两只手微微用力撑着些,紧紧贴着她磨蹭磨蹭,“既然好了,那就做点花好月圆的事情,方不辜负了这良辰美景。”

“去你的吧,我不生这一场气,只怕都睡着了呢。”

“那谁叫你生气的?你一生气,我就睡不着了嘛。”

月霜入帐,在朦胧的暗影中,云禾闭上了眼,感受他逐渐挨近的呼吸,像一根羽毛,扫在她的面颊与颈侧,酥酥麻麻的,颤栗着密密的心动。

另有一缕月光由密密的银杏罅隙中撒下来,淡晕妆台,攀去墙头,一晃眼,时过五日。

这日亦晴,园林秀景,芳草茸茸,丽花朵朵。方母种下的豇豆胡瓜也抽了芽,吃过午饭便去扎下几根竹竿子,任其攀藤。

回来时路过东厢门前,见门窗还紧闭着,便来了脾气,站在廊下阴阳怪气,“这都什么时辰了还睡午觉,多少觉睡不够?午饭摆在那里,也不起来吃,未必还要谁端到她房中去不曾?骊珠,你不许端,要死就让她饿死好了!”

窗台下镜昏香消,云禾正在梳妆,清清楚楚听见后,将窗户一推,乌髻上钗横点翠,十分娇蛮可爱,“娘,您讲点道理好吧?我不吃饭又不碍着谁什么事了,哪里又招您不痛快了?”

骊珠一听这势头,忙捧着绣绷躲回房间里,身后泼出方母沙沙的嗓音,比满树摇晃的银杏还响亮,“你既不吃,就该早说,叫我做那么多,岂不浪费?你家是有千金万银花不完呐?”

“您倒了就好了麽,反正就是些稀粥小菜,又不值几个钱。”

“你说得好轻巧,倒了就是……多少人饿得饭也吃不上,有的人张口就是‘倒了’,什么不得了的门户?改明日,我也养几只鸡鸭鹅在园子里,剩菜剩饭的给了它们吃,也不算浪费。”方母噞喁一番,要拔裙回屋里。

不想云禾惊起,拉开门走到廊下来,“娘,别的都好说,只不许养什么鸡鸭鹅。搞得一个园子里臭烘烘的,成什么样子?”

方母气得两只眉高高吊起,扯得两个眼睛圆溜溜,“哟,你还嫌它们臭烘烘,吃的时候你怎么不嫌?”

“随您怎么讲,反正不许养。”

“我要养呢?”

“你要养,我就都给您宰了!”

正值二人剑拔弩张之际,不堤防院门处走进来一个人,双双调目一望,原来是王鸳娘。

这鸳娘打扮得比往日还鲜亮些,穿着胭脂红对襟褂,扎着素白石榴裙,春柳垂腰,通身旖旎。身边带着个丫头,走近了朝方母福身,“舅妈,我不请而来,舅妈不烦吧?”

那方母正吃了云禾的亏,势要把恶气出一出,便十二分亲热地将鸳娘搀起,“舅妈正想你来呢,昨天还同你表哥说,你不来,是不是嫌弃我这个不识字的婆子粗鲁?”

“舅妈什么话?只是不敢来叨扰舅妈,恨不得时时来给舅妈请安呢。今日来,我娘叫我装了几件衣裳给舅妈,是她去年冬天新裁的,谁知今年发了福,有些穿不上了。舅妈苗条,要是不嫌,请拿去穿,都还是些好料子。”

这般使丫鬟将一包衣裳交给骊珠,再冲着云禾福了个身,“嫂嫂好,嫂嫂怎么不见到我家去寻我说话?”

云禾心内将她恨了一百二十遍,面上凉丝丝地一笑,挥着绢子坐到廊沿上,“用不着我去,我不去,表妹不是就来了吗?是坐轿来的还是坐车来的?姑娘家出门,还该谨慎些才好。”

“我是套车来的,嫂嫂不用担心,况且住得又不远,转两条街就到了,出不了什么事情。”

方母见云禾不痛快,心里就有些痛快了,拽着鸳娘的腕子往堂屋里去,“大毒日头底下站着坐什么?走,跟舅妈到屋里说话。”

两个人亲如母女一般,直顶云禾心火。她才不跟着去凑趣呢,自己捉裙回房中,反手将两个门用力摔阖。

“哎呀姑娘我的手!”骊珠身后挤进门来,将被拍痛的手甩一甩,依旧阖拢两扇门,跟着走到榻上,“姑娘,她来做什么?今日连王姑妈都没来,她巴巴地跑来,只怕不安什么好心呐。”

云禾自斟一杯凉茶,上睫毛直戳云霄,“这你还有什么瞧不出来的?一大早上都不见来,偏挑文哥哥快要回家的时候来,还打扮的那么火辣辣的。嘴里说着来瞧她舅妈,心里想的是表哥的裤/裆。”

“啧,您怎么说话这么难听呢。”骊珠嗔来一眼,自己又憋不住笑出声,“确实也是这么个意思,哈哈哈……”

“笑、你还笑得出来?快想个法子打发她是正经!”

“您都没法子,我能想得出什么法子?”笑过后,骊珠将身子摆正,“姑娘可以去问问芷秋姑娘嘛,她的性子软和些,必定能想出个治了她又不得罪亲戚的办法。”

如此这般,云禾一阵风似的旋到浅园,因是亲戚,门上不拦,任由她独自往园子里去。

踅踅绕绕进了院门,只见竹影婆娑,风与日光在密匝匝的浓荫里穿梭。远远荼靡残花似雪,洋洋洒洒,花架子下头隐约有个影,云禾只当是芷秋,便悄步过去。

谁知走近了一瞧,是黎阿则与小桃良,正在草亭内肩叠着肩地亲嘴儿。两个人闭着眼,像品什么了不得的仙丹似的,将彼此的嘴唇咂摸舔舐着,你一下我一下,交换着唾液与舌尖,好不亲热。

眼瞧着黎阿则的手就要往桃良的脯子上爬去,云禾登时抱起双臂咳嗽两声,“吭吭……做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呀这是,也不看看多大个日头。”

调侃声音将二人皆吓了一跳,桃良臊得脸通红,两个手捂住眼睛,须臾从指缝里瞧她,“你来做什么呀也不通传一声。”

“哟,我什么时候往这里来还要人通传了?别废话,姐姐呢?”

“在屋里睡午觉呢。”

闻言,云禾转背就往竹径里穿出去,桃良忙在后头喊,“嗳、嗳!姑爷也在呢!”

赶了两步,又跑回来,弯腰往黎阿则脸上吻一下,“吃了晚饭你在园子里等我啊,就飞鸟亭里。”

阿则的脸像被一场带酒的风微醺,眼中蒙着一层淡淡烟云,仿佛盛载着半亩深情,又带着几缕不确定,缓缓将头点一点,“知道了,你去吧。”

桃良便似一只无忧无虑的彩蝶,飞舞着跑开,振翅中撒下欢喜的尘埃。

这厢奔到廊下,将云禾拽住,“别进去,姑爷陪着姑娘午睡呢,人家没穿衣裳,你进去好看呀?”

“谁说我没穿衣裳了?”

槛窗咯吱推开,嵌着芷秋盈盈笑脸,像是醒了一会儿了,带着股飞燕精神,“鬼丫头,就会背地里编排我。云禾,你进外头坐,我马上出来。”

言讫,将窗户一阖,低头系裙带子,把榻上的陆瞻嗔剜一眼,“叫你别闹别闹,我都听见声音了,你瞧,可不是人来了?”

陆瞻坐起来,环着她亲一口,走去龙门架穿衣裳,“我到臬司衙门去一趟,你们姊妹说话。”

“去做什么?”

“有个扬州的官儿坏了事,跑到苏州来,前几日我让臬司衙门抓了,得去问一问。”

二人双双踅出外间,云禾一见陆瞻,喜滋滋地福了身,“姐夫,往哪里去呀?”

陆瞻笑笑,将幽篁身姿拔出门去,“去外头办点事。昨日从织造局带回来几匹缎子,叫你姐姐拿两匹给你裁衣裳吧……”

这厢回首,笑得不知怎么好。芷秋举着一只青釉盅嗔她,“大晌午的,巴巴跑来做什么?”

一问,云禾便不笑了,“来请姐给我出个主意。”

就将鸳娘那一段公案说与芷秋,芷秋听后,搁下盅来笑,松鬓云鬟,兰麝香散,“倒难得,你也有不想得罪人的一天,按你从前的性子,当头就要泼嘴骂她出去了。”

“姐,人家长大了嘛,又不是那不知轻重的。都是一家子亲戚,说得难听些,以后婆母没了,还得他们上门追祭。文哥哥的父亲拢共就剩那么一个妹妹,就是再烦她,也得顾忌着他老人家的情分。”

“那就随她好了,她爱来就来,正好与你婆母说话解闷,省得她老人家找你麻烦。一个不经人事的小姑娘,你还怕她不成?”

“倒不是怕,”云禾扇着绢子,芷秋瞧不过,随手捡了把扇子递给她,她呼扇呼扇打起来,“就是不想见着她,况且她总往我家里跑,无心的说是走亲戚,有心的怎么说?她以后名声也不好听,我们文哥哥在外头也说不清楚。”

芷秋颔首,半晌将手指勾一勾,附耳去说了一段。云禾渐渐笑得似天上挂的太阳,暖洋洋中带着点可爱的毒辣。

太阳下去,又上来,那王鸳娘来的越发勤,每日来总有个由头,不是送料子吃食,就是与舅妈讨教针线。偶尔也要与云禾讨教诗词,但云禾总不理她,她也不灰心,仍旧寻着云禾说话。

这日又到云禾房前来敲门,笃笃哒哒敲得温柔得紧,“嫂嫂,你在不在屋里?舅妈煮了绿豆莲子汤,嫂嫂出来吃一碗消消暑。”

静等片刻,听不见动静,又敲,“嫂嫂,要不我端一碗来给你?你在房里吃。”

复静候片刻,始见云禾开门,眼圈红红的,拈着条湿漉漉的帕子,转身后嗓音闷哑哑的,“谢谢你,我不吃了,你自家吃吧。”

鸳娘见她像是哭过,想着既然一股脑地要进这家门,也不好将这门里的人都得罪了,于是忙赶着追到榻上问:“嫂嫂这是怎么了?有什么事情不痛快的,与妹妹说一说,兴许妹妹能开解呢?”

云禾将帕子捂在眼角,正好挡住那一颗绮丽的朱砂痣,露出一副黯然惨淡的模样,“没什么,我能有什么不痛快的?都是一家人,谁还能给我找不痛快?”

“那嫂嫂怎的哭了?”

“你哪只眼睛瞧见我哭了?”云禾往上抬着眼皮,用帕子一角轻轻地将眼眶里的余泪匀净,还佯作没事人似的笑一笑,“我没哭,也没什么事,真的。”

银红的小氅袖正好顺着小臂滑到胳膊肘,白嫩嫩的皮肤上赫然呈现着好几道红红的伤痕。条条行行不断往袖口里延伸。

鸳娘眼尖瞧见了,就要去拽她的手臂,“嫂嫂,这是怎么弄的?”

“没什么,”云禾连忙抽回手,将袖口撸下来,低垂着下巴,“就是不留心蹭的,过几天就好了。”

“嫂嫂,未必……是舅妈打的?”

云禾抬起眼来,满是真诚的泪花,摇摇头。鸳娘想了一圈儿,适才歪着脑袋,有些难以置信,“难道,是表哥打的?”

这一问,把云禾问得无言了,沉默着垂下头去,眼泪如雨,一颗颗坠在裙上。鸳娘亦跟着沉默半晌,带着些小心问觑:“表哥为什么打你呀?”

云禾抬起泪涔涔的眼,手指间绞着湿淋淋的帕子,苦笑涟涟,“你表哥那个人你不知道,好的时候麽能把人捧上天。可稍有不对付,”说到此节,抽抽鼻翼,蘸泪两点,“稍有不对付,就能将人打去半条命。”

这鸳娘向来听见说这位表哥勤奋好学,文章极通,为人温文有礼,不曾听见过他有打人的嗜好啊。

思虑中,暗暗抠着衣襟上的子母扣,“表哥他,怎么会打人呢?”

“常言道‘知人知面不知心’,他别的都蛮好,就是有个控制不住拳脚的毛病。从前为了我,就没少在堂子里跟人斗殴。只是万想不到,有一天,他会将拳头对准了我。”说着又抽抽搭搭哭起来。

连珠成串的眼泪像是破碎的宝鉴,使鸳娘隐隐约约在里头瞧见了自己不稳定的未来。那些血红的痕迹像是爬到她手臂上来一样,寒噤噤的,叫她止不住打了个冷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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