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27、『拾玖』落雨沾花（3）（1/4）

“嘤呜~~嘤呜~~”

春绿和讨梅互相戴着耳环,陆梨隐约听见熟悉的狗叫声，然后便在层叠的咸熙门尽头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。着一袭墨蓝的修身长袍，孤伶地立在从英华殿出来的拐角下。侧着个脸,腰带上一枚荷包张牙舞爪地随风诙谐着，那样醒目。

陆梨杵在甬道上看见,不由得脚下步子一慢。

楚邹想与人和好的时候总是各样别扭。从前小时候,若是陆梨真生了气不理他,他熬了几日还不见她冒人影，自己也不去请，只叫小榛子去她的破院子前传一句话,就说：“太子爷这两天口淡，寻思着又想吃你的鸡丝埋榴莲了。”

那是他两个共同的秘密,他八岁她四岁上的第一盘“难吃的臭菜”。风把年轻太监的细声儿送进院子，门缝里正在淘气的小麟子动作便一顿，第二天又心软地给他开灶送食儿了。他脸上也不丢面子,反正也不是他亲自出马请她回来。但她若是第二天没去,回头再见到他，那脸可一定臭成黑炭了。

他这会儿背着个身子默在那里，不定是不是就在等谁人过去。

讨梅在前头叫：“陆梨，陆梨，你在看什么呐？”

陆梨回神过来，连忙答应一声追上去：“哦,没什么，瞧着有个人影子晃了一下，这便走神了。”

咬着下唇硬硬心肠，不管他。

黑压压的天空忽然飘下来雨点，风起尘扬,看似一场大雨就要来了。

那雨点打在睫毛上叫人心绪也生乱，陆梨走到百子门前，怎生得步子又停下：“要不还是你们先走吧，我差点儿忘记要去尚食局取食材了。”

到底尚食局比乾西所要近，雨打下来前也能够避避，讨梅和春绿便先走了：“好，那你小心着些。”

“嗯。”她打个弯儿回头，身子往永庆门下探看。落雨不等人，忽然便急刷刷地砸下来，宫巷里一团幽雾，看不清。她不放心，怕楚邹会一直等在那儿，他骨子里就有那么一股孽劲，连忙用手遮着头，穿过层层的窄红小门。

到英华殿前的巷子一看，雨点把斑驳的红墙打成了深色，那墙下倒是空了，并不见楚邹。她心下微微生出点怅然，到底却放下心来。

站了站，漠然转身，怎的却在身后看见那一道熟悉的墨蓝身影，颈口交领素白醒目，往上是一张在雨中英俊非凡的脸庞。见她看向他，他的目中也一样潋滟着光芒，一瞬欲言又止一瞬又黯淡。

期间经历过那么多，再相见，双双总是难掩伤感和触痛。他也不知该怎么对她张口言语。

陆梨便愣怔地叫了声：“殿下。”

楚邹睇了眼她被雨水淋湿的模样：“你在这里做甚？下雨了，回去吧。”颓唐冷漠的嗓音，只是侧过脸掠过她身旁。

陆梨看他往的是乾西所方向过来，也不晓得他方才等的是不是里头的哪个淑女。她便有些窘迫自己自作多情地追过来，胡乱地寻了借口道：“奴婢前些日被叫去景仁宫里打杂，近阵子两头差事忙碌，险些忘记在殿下这里还有个镯子。今儿过来办差忽然想起来取，不料下雨了。”

楚邹却是知道她扯谎的，宫巷幽幽把少女余音飘渺，他方才分明听见她看见了自己也装作没看见。否则他也不会自己绕去乾西所那条巷子渴望见她。

眼角余光睇了眼陆梨手上的珠花，那珠花精致奇巧，看着就是宫廷御制的。他是深谙张贵妃为人的，精明算计是她的品格，若非对自己有益的，可从来不白打发——怕不是看上了这丫头与老二。

他便隐痛地咬了咬唇齿：“你来晚了，等你来拿你不要，几日前便被爷扔了。”说着头一低，把整个人埋入瓢泼的大雨中。

那雨雾朦胧，只见颀俊的身影在宫墙根下孤单，素白的交领微微震颤着，隐约可听见从胸腔里溢出的咳嗽。陆梨想他这些日子的遭遇，心里头就剜着疼。

她进宫来原本就没想和他交扯了，他若是能过得好，顶好娶个太子妃生一窝小孩儿，哪怕是身边真有个小阿娇，有个人疼他、他也疼那人，也总好过这样把狗当成人养。

雨水洗扫着脸颜，陆梨就湿着眼眶，咬了咬下唇说：“宫里头谁人都诟病殿下，可奴婢在宫外头，听说的是殿下四岁‘荔枝治国’，策论过耳不忘，写一手字气拔山河，十岁上就能治河道惩贪官。不想进宫来看到的却是这副颓败模样。殿下若是个真男子汉，就做出点爷儿的威风，莫叫陆梨一个奴婢也把你小瞧了！”

陆梨……他才晓得了她原叫这个名字。脑海里闪过陆安海在宫墙下歪着肩膀走路的蹒跚背影，她随了她的姓，进宫了也执意不肯改。楚邹脚下的步子不由顿了一顿。

少女的声音里带着灵动与狠劲，他猜着陆梨就是那个小太监了。那小蠢瓜儿打小虽憨，心思可跟明镜似的，爱憎从来不含糊。但她刺激他没有用，宫外头说的是什么，是他四岁害死宫妃皇子、十岁冤死官吏、十四陷害幼弟秽-乱宫廷。她知道的那点儿怕不都是她自个小心肠里编出来的。

楚邹就背着脸说：“爷怎么寒碜都跟你无关。那镯子你要就来拿，不要就回去。”说着自己在前头走路。

那垂下的长袖一松，黄毛狗儿立时就拱过来，推着咬着陆梨往他的后头随过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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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乌压压的，英华殿这一片除却宫廷里一些必要的祭祀，平素几无人过路。那殿山门对面有个小僻门，往门里进去就是楚邹幽禁的咸安宫内院墙。楚邹今日就是从这里偷走出来的，若非因着渴望见到陆梨，对这外头他原已心如灰烬。他脚下的路子走得飞快，像生怕有人在后头追赶，那急噌噌一幕，又催着人想起某年某段刻骨剜心的光阴。

天钦十一年的六月，北方战局紧促，江南决堤，满朝都是上书废太子的申讨。被禁足了半年多的东宫已经很死寂了，楚邹每日在宁寿宫里枯卧，心中业已做好了被废的准备。

七月头初的一个傍晚，夕阳被云雾遮挡，皇帝从锦秀宫里待了半日后离开。继而老太监张福便手持圣旨，身后跟着几个面生的太监碎步踅进来。整个东宫便似一刻如临大敌，忽然地仓惶起来。楚邹尚在榻上咳嗽，小榛子匆忙给他披了衣袍拉起。一道圣旨念毕，那辞令中皇帝似对他厌怒已极，命“速速移往咸安宫”。纵使早已做好准备，楚邹到底也难掩心底薄凉。两手震颤地把圣旨接过，便有太监过来摘掉他衣袍上的太子配饰与冠玉，然后给他裹上一套藏青色无有任何修饰的素长袍。

除却跟班的小榛子，东宫里的马太监与宫女奴才一个都不许带。他被像押解犯人般，一路从东筒子由南往西北走。那宫巷深深，三丈高望到尽头静悄悄，没有人敢出来看，但暗处里一定躲着无数双眼睛。彼时十五岁的楚邹，心底的自卑与晦涩便像一座山压在头顶，但他知道，这些都是他的父皇立意叫他受的。他便只是垂着眼帘，带着羸瘦的病体一路从那里默默走过去。光阴恍如一滞一停，紫禁城里最后的亲情冷暖也断了，少年心如死灰，桀骜不再。

李嬷嬷在楚邹被废前来过一趟，给他熬了一盏他幼年最爱喝的芋圆红豆汤。

李嬷嬷说：“皇帝答应娘娘的誓言不会改变，殿下便只当这是一场磨砺，潜心修身养性，终得那最高之处的抱负。”

她说得泰淡安详，仿佛要代劳母后，在她离去后给予他必要的宽慰。但那话里已经足够暗示，暗示了皇帝将要对他作出的决定。

楚邹又岂是不知，那当口的感觉，局势像紧张得就要崩盘。他整日不分白昼黑天的坐在宁寿宫里，时常都可听见太阳穴里神经突突跳动的声音。

但他什么也没说，末了只问了李嬷嬷一句：“父皇把她烧死了。你可告诉我，她是个真太监还是个小丫头？”

那吻太甜了，小麟子的手抚着他的脸，爱眷得那般小心翼翼，是他在亲情绝望时维系一线的最后温暖。他没办法忘记她像只可怜的小鸡子一样，被太监从床上拎下去的场景。无端端在人命债上又添了一笔。

那小太监打小除了黏在他跟前，许多的时间都是和李嬷嬷与母后待在一起。若说李嬷嬷叫她识花识草，教她缝补针线与膳食调理，是为了更好的照料自己。可李嬷嬷纵容着叫她调胭脂弄唇红，那也是一个太监该懂的本事么？

彼时楚邹眼目濯濯，变声期少年下颌都现出憔悴的痕迹，把最后的希冀凝聚在李嬷嬷身上。

但李嬷嬷在这点却是对小麟子存了私心的，紫禁城里是人都道皇四子命途跌宕坎坷，她想要那可怜的小丫头过得平静安详，出去了就都别再互相惦记。

李嬷嬷只说：“人都已经死了。是个真太监，殿下就让她去了吧。”

李嬷嬷没告诉任何人，她后来其实是去找过戚世忠的。见面只对戚世忠说了一句话：“皇后娘娘生前说过，那孩子她若是肯留在殿下身边，就由着她守着；若是不肯，就放她出宫。她的命是皇后娘娘留下的。”

李嬷嬷是宫廷里一个特殊的存在，连皇帝都对她有一丝别样的敬重。戚世忠倒是不想得罪这个妇人，况且小麟子好歹叫了他十年的爸爸，他是想把那个叛逆专横的太子弄下来，既达成了目的，那小太监欠他的也就还清了。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，后来大火起，一个十一岁病死的小太监被扔进去，烟雾熏天中小麟子被从里头换了出来。黎明清幽，脚步仓惶着离开皇宫。

但楚邹不知道，他一直都当她死了。李嬷嬷给他的答案他也不满意，这感觉就像被困在四壁密封里，分明隔墙就是真相，可偏偏就是乱绪无门。他生性中本就有芒戾，自此便恨上了，养狗也未尝不是做给那些人看。

咸安宫后墙小僻门的台阶前，楚邹回头望了一眼。雨中的陆梨在他眼里美得撩人的神魂，他抿着薄唇，看多了竟不知该怎么回头。

（2）

“哗啦——”天空电闪雷鸣，把紫禁城巍峨的殿脊划得忽明忽暗。从端午下过雨后就闹了旱，雷公爷像是酝积了许久的力量，使这场雨来得彪猛而迅速。

两个人站在内院墙外的萱寿堂前躲雨，奴婢不能站得比主子高，陆梨只是抱着胳膊立在台阶下。那风中夹杂着蝌蚪大的冰雹，飕飕地往她身上乱溅。不稍片刻森青的裙摆便被湿透了半面，描绘出少女内里婉转的线条儿。陆梨有些尴尬，侧转过身子打了声哈嚏。

楚邹在廊上默默睨着她的动作，那乌亮的发辫因为刚才的奔跑而有些散落，细碎青丝沾了雨水挂在她胸口，她轻轻抿了抿唇，像一珠嫣红含水的樱桃儿。他这样睇着她，其实还能找出许多那幼年小太监的痕迹，只不过是长大了长开了，更加的姣好灵俏。